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平和县小溪镇，每当天一黑，镇里照例都被夜浸得沉沉。有一晚，圩中广场上却挂起一盏明亮的汽灯，灯光映红了夏日夜晚挤挤攒攒看戏群众的脸庞。一场街头剧正火热上演。人群中化装成卖艺者女儿的演员悲愤地唱道：“九月十八又来临，当年来了日本兵，炮攻沈阳城，惨杀老百姓……”在胡琴的咿咿呀呀中，不少乡亲不觉入戏，攥紧拳头，跟着落泪。歌曲唱了一半，突然停了下来，化装成卖艺老汉的演员高举鞭子作势要打，化装成观众的另一演员挤出来握住鞭子喊道：“放下你的鞭子！”这时许多看戏的群众，不禁涌上同声怒喊：“放下鞭子！”有人甚至激动得要上前殴打老汉。场上的气氛，陡然紧张。
这是芗潮剧社街头巡演话剧《放下你的鞭子》中的一个片段。经剧社人员解释后，观众才恍然作罢。有的还特地送了几盒小溪有名的枕头饼来慰劳，拉着演员的手说，“你们辛苦了！戏演得很好！”戏毕后群众还不愿离去，围在一起高唱抗日歌曲。当剧社结束两天的演出要回漳时，群众难舍依依。
一、诞生于民族危难之中
芗潮剧社为何如此大受欢迎？作为闽南抗日救亡话剧运动的先声，它又有着怎样的战斗历程？说起剧社的由来，早在1934年春，一种短小灵活的独幕话剧就在漳州悄然兴起。起先是在简易的舞台上演出一些小话剧，后来一部分爱国进步青年、爱好文艺戏剧的教师学生，自发组织“虹桥文艺戏剧研究社”。不久，在漳州地下党组织的指导下，改名“虹桥剧社”。但患有严重“恐红症”的国民党政府却以“虹”与“红”谐音有赤色嫌疑为由，不准登记。剧社遂更名为芗潮剧社，其含义即为芗江怒潮。
彼时，全国人民反蒋抗日的呼声日益高涨，闽粤边游击区武装斗争如火如荼地展开。许铁如（即彭冲）、柯联魁、蔡大燮等许多优秀地下党员既是剧社的领导者，又是舞台的艺术骨干。正值热血青年的彭冲曾动情地说：“我爱它——戏剧，因为它是表现人生的！”年轻人心中时时涌动着冲破藩篱的向往，芗潮剧社的诞生像一块磁铁吸引了大批青年。芗潮人把舞台当成对敌斗争的战场，把戏剧作为反日反蒋斗争的最有力武器，前仆后继奔向剧场。于是如潮起潮涌般，剧社上演了一场场振奋人心、催人战斗的话剧。
二、投入火热的战斗生活
1934年9月15日，芗潮剧社经过积极的筹备，在漳州黄金戏院举行首次公演，演出《伤兵医院》《贼》《婴儿杀戮》三个剧目。国民党龙溪县党部在审查剧本时竟然认为“宣传抗日，有碍邦交”，禁止演出。蔡大燮等通过各种关系，出面与当局周旋，迫使当局不得不同意剧本删改后可以上演。为了争取演出，剧社将剧本里所有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”之类的台词，改为“打倒帝国主义”，再次送去审查还是通不过，剧本被删改得面目全非，令社员们无比愤慨。公演那天晚上，演员们仍按原先的台词念，一时间，台上台下强烈要求抗日救国的呼声迭起，演员与观众一致振臂高呼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”，群情激昂。
隔天，《伤兵医院》被强行禁演，剧社便改演《在酒楼上》。三天的演出，效果很好，震动极大。进步青年纷纷要求入社，社员人数由最初的10多人发展到50多人。通过第一回合的斗争，党领导下的芗潮剧社在社会上广受好评，成为漳州抗日救亡话剧运动的引领者。首次演出的舞台上赫然贴出一副对联：“反对低级趣味的文艺，提倡合于现代的戏剧！”标志着芗潮剧社树立起新的鲜明的戏剧风格。
投入火热的战斗生活，唱出时代的最强音。1934年到1937年间，芗潮剧社连续组织七次大型公演和多次小型演出，在闽南地区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抗日高潮。芗潮剧社的足迹遍布漳州城乡以及厦门等闽南各地，深受各界欢迎，成为漳州抗日救亡话剧的一朵奇葩。尤其是1937年，芗潮剧社在厦门与该地的南天剧社、海沧的海啸剧社、泉州的黎明剧社举行联合演出，是闽南进步文艺团体的一次大会师，也是闽南戏剧史上的新创举。当时正处抗日战争爆发前夕，抗日怒火在人们心中燃烧，演出中每一出戏的台词，每一支曲子的歌词，都道出了人民大众的心声。台上台下同仇敌忾，情绪十分高昂。革命浪潮如千军万马一般浩浩荡荡地飞奔而来，汹涌澎湃。
但芗潮剧社的活动也并非一帆风顺，便衣特务等常找借口到剧社捣乱，如1937年2月，芗潮剧社前往厦门举行第6次公演，演出《巡按使》《汉奸的子孙》《未完成杰作》和《小英雄》等剧目。一些日本浪人竟组织流氓准备在演出中发难。社方闻悉后，及时与厦门地下党组织和码头工会联系，得到他们的支持，派出工人到青年会维持秩序。此外，演出没有经费，社员们就筹款凑钱；没有服装、道具，借不到就自己动手制作。有的演员为追求表演艺术的真实性，用红墨水把自己一件崭新白衬衫泼红了一大片，作为受伤流血的血衣。剧社还常组织社员下乡演出，背着几十斤重的行李、道具步行，风雨无阻，演出后又饿着肚子继续赶路。因此，他们被誉为“吃着蕃薯米演戏，挣了钱不拿回去养家糊口，而拿来抗日救国的年青人”。特别是有一次当《巡按使》公演刚要开始时，扮演女主角安娜的演员突感腹部疼痛，手足冰凉。社员们替她按摩擦汗，取药送水，忙成一团。女演员想到如若停演，将会影响观众情绪和剧社名誉，便咬紧牙关，坚持出场。等到剧终，她已不能卸装，倒在舞台上。几年间潮起潮落，芗潮剧社的战斗生活和艺术实践活动的磨练，锻造了青年社员的优良品质，为日后经受住更加严峻的考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三、在斗争中发展壮大
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后，芗潮剧社作为漳州抗日救亡话剧运动的中流砥柱，率先组织抗日救国宣传队。柯联魁以“天闻”的笔名编写了方言街头剧《仁丹》，有一次在市仔头太古桥路口正要演出，遭国民党警察以妨碍交通为由阻止。愤怒的群众纷纷上前说理：“这是抗日救国宣传，怎么不能演?”并质问警察：“你是不是中国人?”警察只好灰溜溜地走掉，群众拍手称快，《仁丹》得以顺利上演。芗潮剧社不仅编演方言街头剧，也编唱救亡弹词，如《劝兄弟》《骂汉奸》等。编完后，油印几千张到街头上分发教唱：“劝兄弟，要紧起，各人拿起利家私（武器），去甲（和）日本拼生死，讨回咱所在，百姓安心过日子！”中秋之夜，社员们背起月琴在街头巷尾弹唱，歌词朗朗上口，一教就会。歌本传遍漳州，连三岁小孩或七八十岁老太婆和老爷爷，也会哼两句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……”城区内外，常常有戏看，处处闻歌声，极大激发着人们的抗日情绪。此外芗潮剧社还在《闽南新报》等报刊上编辑文艺、戏剧、妇女、歌咏等副刊，组织下乡巡回宣传队、慰问队、抢救队等，广泛开展抗日救亡宣传。在火热的斗争中，芗潮剧社渐渐壮大了自己的队伍，在漳州掀起抗日救亡的戏剧和歌咏运动高潮。
1937年10月25日夜，日寇侵犯金门。金门人民与爱国抗日部队并肩英勇战斗，合力抗御外侮。而时任国民党金门县长邝汉竟放弃抵抗躲到漳州，激起了漳州人民的义愤。中共漳州工委于10月26日晚，以芗潮剧社为核心，组织发动了一次规模空前的万人火炬歌咏示威大游行。入夜，中山公园火光冲天，漳州百姓从四面八方拥到这里，激昂的抗日歌声震撼芗城。游行队伍所经之处，万人空巷；队内、队外齐声歌唱，声势浩大。它大大鼓舞了人民的斗志，冲刷了一些人心目中的“恐日症”，但也招惹了国民党反动派对芗潮剧社抗日力量更加刻骨的仇恨。
四、惨遭反动势力扼杀
1938年这一年，乌云密布，遮天蔽日。斗争越来越激烈，迫害也越来越升级。反动派的屠刀，终向革命派砍杀过来。6月5日，接受党交给的特殊任务，以教员的身份在南靖、天宝一带组织群众开展活动的芗潮剧社主要领导人柯联魁，当晚回到漳州住在北门柯衙内亲戚家中。半夜突然遭到国民党武装和便衣特务包围，从床上被凶神恶煞地拖起来，反绑双手。他面无惧色，义正词严地抗议：“我是一个爱国青年，难道抗日救国也犯法吗?”武装特务无言可答，横蛮地将其押往北庙“牛运窟”一阵乱刀砍杀，柯联魁倒在血泊之中。身受重伤的他艰难地往近旁洼地竹林爬去。可是，反动派竟又惨无人道地再补上几枪，随后挖了一个土坑，草草将尸体掩埋。党的优秀文艺战士柯联魁就这样惨遭杀害，年仅28岁。有诗为悼：“剧运先躯数风流，舞台战线斥寇仇。芝山芳草洒热血，慷慨悲歌震神州！”
血腥的屠杀开始了。次日，反动派出动大批武装特务，捣毁漳州青年战时服务团，逮捕芗潮剧社主要负责人及社员30余人，押往军警稽査处。一路上，为抗日救亡英勇战斗的文艺战士大义凛然，高唱战歌前进。芗潮剧社和服务团被强行解散。至此，这支光荣战斗了4年多的话剧轻骑兵被扼杀。
国民党反动派的屠杀和镇压，并没有吓倒芗潮社员和一切爱国革命志土。作为一个个在革命熔炉里锻炼、成长的青年战士，有的先后走上抗日前线，如芗潮剧社骨干彭冲率先报名参军，在他的积极动员下，数十名社员参加了新四军，誓师北上。有的高唱战歌，把话剧运动转向闽西南纵深发展，继续踏上革命征程。芗潮剧社的火炬没被反动派扑灭，依旧在大家心中熊熊燃烧。
五、革命浪潮一往无前
历史虽已成为记忆，但芗潮精神却如潮水波澜壮阔奔向未来。
1949年金秋，漳州宣告解放。芗潮社友们重聚，积极参与芗潮剧社重建。年底，富有革命传统的芗潮剧社，在漳州父老面前亮出新生的面貌。解放初期的芗潮剧社，条件仍是艰苦，灯光、布景、道具、服装，不是自带就是借用或自己画制。但芗潮人那种团结奋进、积极向上的精神，始终激励着新社员。1950年初，芗潮剧社在大众影院公演话剧《人民城市》，剧场天天爆满，首战告捷。50年代中期，芗潮剧社又公演名剧《雷雨》《升官图》，给漳州话剧舞台增添了新异彩。后来，由于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原因，剧社停止了活动。
芗潮故地，永远铭记芗潮及其芗潮人。1984年5月，为纪念芗潮剧社成立50周年，漳州师范学院（闽南师范大学前身）成立大学生戏剧团体——芗涛剧社，致力于传承芗潮精神。首演即是芗潮剧社柯联魁烈士生前创作的最后一个独幕剧《汉奸之家》。同年芗涛剧社创作《芗潮》话剧，以柯联魁为主人公，展现芗潮剧社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，把芗潮剧社的斗争历史搬上舞台。该剧成为芗涛剧社经典的保留剧目。“每次演出都能振奋人心”，芗涛人深感自豪。
2014年，在芗潮剧社成立80周年之际，闽南师范大学龙文馆座无虚席，一出由学生自导自演的《芗潮》大型话剧精彩上演。时光流转，不同的演员，相同的剧情，仿佛将人们带回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。尽管逾越了80来年的光阴，仍让台下的我们有亲历般的真切感觉。
难忘激情岁月，难忘漳州儿女炽热的爱国主义情怀。回顾往昔，芗潮人吹响了闽南进步话剧运动的冲锋号，也演奏出一阙催人奋进的抗日救亡进行曲。而今新一代的芗涛人将薪火相传，让“芗江潮涌，涛声依旧”！
（作者系漳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）